黑格爾在《歷史哲學》中認為,亞細亞諸國的人民雖然也以大海為界,卻并未享受海洋賦予的文明:“就算他們有更多壯麗的政治建筑,就算他們自己也是以海為界——像中國便是一個例子。在他們看來,海只是陸地的中斷,陸地的天限;他們和海不發(fā)生積極的關系。”
黑格爾的觀點未免有些偏頗——誠然,橫向對比西方文學,中國古典文學中涉及海洋的作品不甚豐富——諸種因素累積形成中華文化圈與海洋的疏離,除去主體民族漢民族農耕性較強的大陸性文化因素外,亦有學者認為這與后世的海禁相關。而在上古社會,就彼時中國人口構成而言,農耕人口與游牧人口占據相當比例,生活在濱海地帶以及近海島嶼的人口較少;就地理環(huán)境而言,海洋遠離中土,屬于中土先民眼中的異域,與中原諸國度之間有著難以逾越的阻隔,先民們在面對大海這一意象時,無論是從空間距離還是時間深度,都顯得無法丈量。縱然如此,早在先秦時期,我國文學作品中便已有對海中島嶼及居民的幻想描述,這些對海洋的神性幻想,又以《山海經》所描述為最多。
在浩如煙海的古代典籍中,《山海經》可稱得上是獨特的一部,其成書年代大約是自戰(zhàn)國至漢初。顧名思義,《山海經》以山為經,以海為緯,記錄上古先民們眼中的世界,其中有數量相當的神話故事,成為中國神話的源頭之一。袁珂先生為《山海經》校注,稱贊其為“非特史地之權輿,亦乃神話之淵府”。《山海經》共十八卷,畢沅在《山海經新校正》中將《山海經》分為《山經》與《海經》,所謂“《山海經》之名,未知所始。今按《五藏山經》,是名《山經》,漢人往往稱之?!逗M饨洝芬严?,當為《海經》,合名《山海經》,或是向、秀所題”。這種觀念一直被后世學者所沿用,袁珂先生亦認同此觀念:“《海外經》以下各篇,主要是說海,就連郭璞作注時收錄進去的《荒經》以下五篇,主要也說的是海,自然該稱《海經》。所以從外殼結構將此書區(qū)分為《山經》和《海經》。”《山海經》中有大量涉及海洋的文字內容,主要分布在《海外經》《大荒經》及《海內經》中。
遠國異民式的海上奇聞
《山海經》中的海洋敘事,主要體現在遠國異民式的奇聞傳說。對安土重遷的中原先民來說,海洋與陸地有著明顯差異,屬于超越常識與經驗之外的世界。浩瀚遼闊、一望無垠的海洋使得人們可以在想象空間中遨游,而諸種海洋生物的玄妙不可知又令人滋生無盡幻想。直至東漢末年的《釋名》一書,仍將“海”解釋為“海,晦也,主承穢濁,其水黑如晦也”,反映出古人對海洋的認知,往往伴隨著因隔膜而產生的負面情感。
《山海經》雖然對海洋的描摹較粗淺,有時顯得偏于刻板及靜態(tài),卻依舊記錄下了“大人之國”“小人之國”“君子之國”等海外國度并佐以豐富想象,其中所提及的諸多島民,皆有異常之相,如“大人之市在海中”,“海中有張弘之國,食魚,使四鳥”。而海中還有許多神奇之物,陵魚長著人面,有手足,卻是魚身;流傳千載的鮫人傳說也始自于此,《海內南經》有“氐人國在建木西,其為人人面而魚身,無足”的記載;《大荒西經》亦記“有互人之國。炎帝之孫名曰靈恝,靈恝生互人,是能上下于天。”后世文學、影視作品中屢有人魚形象出現,究其源頭,自是源于《山海經》中的人面魚身傳說??梢姾Q笠巡粌H作為自然環(huán)境以供狀物描摹,還同海洋中的生物一起構成了特殊意象。
縱然對這些海中方國的描述瑰麗而奇幻,但這些遠國異人的傳說卻并非是先民們純粹的虛構與幻想,而是建立在傳聞基礎上的地理志與民族志。見證者們將自己所見所聞轉述與他人,構成了《山海經》中奇幻的海洋世界,在對海外民族的描摹中,透露著先民們樸素的地理觀與世界觀。
海域觀念與海洋之神
海域觀念與海洋之神的確立亦是《山海經》海洋敘事中重要的一點。中國的地理結構為“內陸外海”型,腹地廣闊,無內海切割,原始思維影響下,中原人將自己視為宇宙的中心,所謂中央之國。四海觀念因此衍生,文獻中最早出現“四海”一詞的是《尚書》與《詩經》,但此處的“海”,并非自然意義上的海洋。至《山海經》,四海與海洋息息相關,《海內東經》曰“郁水出象郡,而西南注南海,入須陵東南”,可見《山海經》中的海,其所指乃是江河匯聚而成的海洋概念。
四海觀念的確立,使掌管四海之神隨之應運而生?!洞蠡臇|經》記有“東海之渚中,有神,人面鳥身,珥兩黃蛇,踐兩黃蛇,名曰禺虢。黃帝生禺虢,禺虢生禺京。禺京處北海,禺虢處東海,是為海神。”《大荒西經》曰:“西海郩中,有神,人面鳥身,珥兩青蛇,踐兩赤蛇,名曰弇
茲
。”在《大荒南經》的記載中,南海神亦有人面,“珥兩青蛇,踐兩赤蛇”,名為不廷胡余;《海外北經》云:“北方禺強,人面鳥身,珥兩青蛇,踐兩青蛇。”由此可知,《山海經》中已明確出現四海之神的名字、外在特征及相應的神仙譜系。以東西南北為序,海神分別是禺虢、弇茲、不廷胡余、禺疆(亦作禺強、禺京);形態(tài)多半人半獸,以蛇為飾。在后世的發(fā)展中,四海之神的觀念得以延續(xù),但其名號有所改變,繼而形象特征也逐漸人格化,成為廣為人知的神靈。
誠然,以《山海經》為代表的早期文學作品中,海洋多只屬于敘事的時空背景,中或摻雜創(chuàng)作主體的瑰麗想象,然而始終指向志人志怪。細究其因,大約有以下兩點:其一,上古時期的航海技術不甚發(fā)達,安土重遷的中土居民對海洋世界缺乏了解,沿海居民的航海活動也大致處于原始航海階段,少有遠海探險的記錄留存。因此,人們對海洋世界多有主觀臆測,將之虛構成有神人居焉的地方;其二,上古時期遺留下的文學作品皆是言簡意賅的短小之貌,囿于篇幅,無法對之作深刻復雜的描述,因此遺留下的涉海故事遠不如后世豐富。
在后世的社會發(fā)展中,海洋及海上群體逐漸進入國人視域,成為中原居民經驗范疇內的事物,佛經故事傳入后,以海洋為背景的傳奇志怪數量亦迅速增加??v然如此,《山海經》對中國海洋文學依舊有特殊意義,后世的海洋小說多從《山海經》中得到啟發(fā)與影響。上古時期的農耕先民們曾向遠處的海域眺望,猜想陸地盡頭是什么模樣,他們開啟了民族對海洋敘事的篇章,在幻想中建構遠國異民的思維體系,才有了煮海的張生,新羅的長人,海島中謎一樣的女子……中國人的海洋文學起源自此,又在后世衍生出動人的篇章。(司聃)